2005/03/30 | 在他乡歌唱(总篇)
类别(名叫木头人) | 评论(11) | 阅读(163) | 发表于 09:16
枚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瘦黑的老头儿,很吃力的听他说话,而他也很吃力的用浓厚的南方口音说着普通话,说到最后枚终于明白了,原说好的把她分去技工学校的是去不了了,因她不会说白话,而且他还强调说:那些学生看上去比你还大,你去了,没一天就要被他们气哭了。你就去我们的乡镇企业吧。枚默然,收拾起自己的人事资料就去那乡镇企业报到了。


枚把自己包裹得实实的,戴上口罩,按动了旋转螺母的电动工具,呼呼声中,强力胶水四溅开来,枚做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有点吃不消,扭矩太大了,手臂开始酸痛起来,速度也越来越慢了,工作台上的零部件越堆越高起来。流水线上别的工序都陆续停了下来,叽叽呱呱的说着些枚听不懂的话,一个男人走了过来,帮枚把胶先涂上并套上螺母,流水线上响起一阵哄笑声,有人高喊着:“唐,你怎么不帮帮我呀?”“是呀,她是你什么人啊?”





“她是我,老乡。”那男人说。





“唐,你们那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未成年就跑出来做啊?”





“唐,你和她。。。。。。”





听着七嘴八舌的女人的尖叫声,枚才注意到整个装配车间的工人里只有唐一个男人。枚有些厌烦,但看着工作台上堆满的散件,不能拒绝唐帮她。








午饭后,也不知那些女人们从哪里找来的硬纸盒,摊开了在地上躺下就睡了。枚走出厂门,南方的午时太阳发疯似的照耀着,枚见前方不远有条小沟渠,渠旁有些高大的树,便走了过去,靠着树根在树荫下坐下来,闭上了眼。





“嗨,要上班了。”





冷不丁的听见说话声,枚吓了一跳,睁眼一看,见唐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她身边:“是不是吵醒你了?”





“我睡着了吗?”





“你睡了一个半小时了。再不起来要迟到了。”唐说话时面带的微笑,让枚觉得在这言语不通的他乡,有种亲近。





哔哔~~~~~~,唐腰间的call机发出响声,唐说要上班了,站起来伸了手把枚也拉起来:“我叫唐国旺,你呢?”





“我叫杨枚。”





“杨梅?哈哈,甜的酸的?”





“枚,一枚硬币的枚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枚的手在第三天起满了水泡,痛在做事的时候是没感觉的,中午休息时枚就不想洗手与吃饭了,独自来到那小冲边,唐说的,那叫小冲,不是什么小渠,是以前用来做运输用的,小冲的水混不见底,以前却是可以游泳的,只是最近几年被工业污染了。





枚拣起掉在地下的一根树枝,把叶子摘下来,一片片的扔下那污浊的小冲里。听见唐走过来的脚步声:“怎么不吃饭?”





枚撇了撇嘴角,一笑,头也没偏,算是回答。





“为什么还戴着手套?”





枚依然漫不经心的笑了笑,唐就有点火,一把抓住枚的手,谁知枚即刻握紧了拳头,吼了一声:“别碰我!”收回手,枚开始褪手套,看着手套揭起肌肤,水与血一起渗了出来,最后把两只血与水横流的手伸到唐的面前,很自豪的笑。





“你,你为什么不去医务室?”





“我不知道医务室在哪。”





“你不会问啊?你怎么整天象个哑巴一样?跟我走吧!”








从医务室出来,唐已经在那棵大榕树下了,看见枚摇晃着走来,拿出一盒泡好了的方便面,可枚不吃,不想吃。





“你高中毕业了吗?”





“五年前就毕业了。”枚不屑。





“你读大学了?”





“是。”





“学什么专业的呀?”





“做模具的,知道不?”枚的话说出来有点后悔,为自己的态度。于是笑着看着唐,问:“你呢?”





“我高中毕业就出来做事,做了五年了。没想到你比车间的那些女孩子都要大好几岁。她们总是欺你小呢。”

“呵呵,你很会哄她们。”

“可我不哄你。你也和她们说点话吧,整天一声不吭的。毕竟在别人的村上。”见到枚的不耐烦,唐说“我唱首歌你听吧,听了你吃掉面。”

" 你这是在实习吗?"唐清了清嗓子问.却见枚在打开饭盒的同时笑得更冷了,就自顾自的低声哼了起来:"鞋儿破,帽儿破,身上的袈裟破......"

  身边的枚猛咳了一阵大笑起来:"济公是个讨饭的,哈哈."

  "呵呵,小心点,别呛着了."



后来枚才知道,唐原是在一家小小的制鞋厂工作的,因在镇上的文化汇演中表现出色,被镇领导安排到这家镇上最好的企业来工作,镇上常有文艺活动,唐为这公司拿了不少的奖,颇得公司上下的好评。枚和唐总是不约而同的在午休时来到小冲旁的榕树下,多数的时候枚都小憩着,然后会在唐的歌声中醒来。一日,唐说,我是唱高音的,我的歌会传到很远,路那边的人也能听到。枚说高音是什么意思?就是嗓门大吗?那你唱我听听,有多响。唐就清清喉唱了起来:

我站在高山之巅,
望黄河滚滚,
奔向东南.
金涛澎湃,
掀起万丈狂澜;
浊流宛转,
结成九曲连环;
从昆仑山下,
奔向黄海之边;
把中原大地
劈成南北两面.
。。。。。。
枚听着就有点呆,枚不懂音乐,但她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,就象是没杂质的琉璃。突然小冲对面传来一阵掌声,有四五个人冲着这边喊着:“靓仔,来多一曲啊~~~~~~”
唐看了眼看着他发愣的枚,挺了挺身子,歌声就滑了出来:
谁不爱自己的母亲,
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,
谁不爱自己的母亲,
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,
亲爱的祖国,
慈祥的母亲,
长江黄河欢腾着欢腾着深情,
我们对您的深情

小冲的对面又是一阵掌声与喊声,唐朝他们挥了挥手,看着脸上毫无表情的枚问:“怎么了?被我的歌镇住了?哈哈。”
是啊,怎么了呢枚?在这时却又无端的想起泰戈尔的几句诗来,
我一无所求,只站在林边树后。
倦意还逗留在黎明的眼上,露泣在空气里。
湿草的懒味悬垂在地面的薄雾中。
在榕树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挤着牛奶。
我沉静地站立着。

唐推了推枚,枚就突然笑了起来,大声的说:“哈哈,唐!真棒,你!”


我对音乐一窍不通,我不仅是个乐盲而且是个音盲。很多的日子里,在唐要枚唱歌的时候,枚就这样说,而在唐唱的时候,枚的口中就会发出一些很单调的音哼着,于是唐又追问枚想唱什么,枚就傻傻的笑起来说:我想在你唱那样高的调子的时候,有个淡淡的女音给你伴唱,用很平淡的调子,象送别那曲子一样,那样一定很好听。唐说没听过那歌,要枚唱,而枚只是笑,终于有天唱了出来,很轻很轻的唱,好象怕撕破了这午时的静。
长亭外
古道边
芳草碧连天
晚风扶柳笛声残
夕阳山外山
天之涯
地之角
知交半零落
一壶浊酒尽余欢
今宵别梦寒
长亭外
古道边
芳草碧连天
晚风扶柳笛声残
夕阳山外山
天之涯
地之角
知交半零落
一壶浊酒尽余欢
今宵别梦寒
长亭外
古道边
芳草碧连天
晚风扶柳笛声残
夕阳山外山

唱完枚盯着唐,唐坏笑着说:“果然没谱没调的,我发现你唱歌和念诗一样,说话也和诗朗诵一样,哈哈~。”


枚笑。


唐又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:“我要写一首诗,找人谱上曲,配上我的革命歌曲。哈哈~”



枚看见唐的得意神情,心里越发的好笑起来了。

夏天来的时候,暴雨也跟着而来,闪电看起来象一把利刃,从天空劈下来。上午的时候枚习惯性的看了看唐的工位,已经换了个人了,唐有两天没来上班了。枚有点担心起来,想起听了半年他的call机声,居然不知道他的call机号,而自己也不知去向谁问。半年了,她好象才来第一天,除了唐,没和车间里的任何一个人来往。



中午,枚来到小冲旁的榕树下,太阳已经可以用火辣辣来形容了,枚靠着榕树坐下,却不再敢闭上眼,担心一不小心睡了上班迟到。



“小枚,又睡着了?”



“你,呵,你怎么三天没来了?”看见唐,枚的开心溢于言表。



“喀秋莎,这歌你会唱吗?”唐有点答非所问。



“我只会听,你是不是想唱给我听呢?”



“我常在镇上的文艺晚会上和个中学老师合唱这歌。前天他丈夫死了。”


“你好象和我提过这人,不就是公司广告部的那人吗?”



“是他。我这两天帮他处理后事。他的妻子快崩溃了。”



唐停了停接着说:“那天晚上,他家养的猫不见了,刘老师出去找,在二楼找到了,叫他,说:你下来吧,猫在二楼呢。他哎了一声,没多久刘老师站在二楼的过道上,见有一大团东西从楼上飞下,听见轰的一声,跑到窗口一看,一眼就看见他穿的花短裤了。”



“他家住几楼?”



“五楼。”



“怎么这样?你不是说过他的精神病好了吗?”



“是,刘老师说他那两天感冒,吃了几天的感冒药,精神病也偶有发作。他们的女儿当时看见他在哎了一声之后跨过窗直接走了过去。刘老师就怪孩子没拉住他爸,可怜那孩子了。”



刘老师的丈夫,枚是看过的,有回唐指着个一米八的大块头对枚说,那是我们公司广告部的,以前是做销售的,有回去外地催款,在火车站的时候被警察当劫匪抓了,从他身上搜出了八万元的现金,两个月以后通知公司去领人,他已经疯了,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多,回来以后就进了广告部,唐还说,他的字很漂亮,画也画得很好。



枚想着那一声巨响将会成为刘老师心中怎样的痛,一时和唐都无语了。

“小枚。”



“嗯。”他们背靠着榕树看不见对方。



“我昨天晚上打了她。”



“什么?打了谁?”



“我老婆。”



“什么?”枚惊讶得回过头来看着唐。



“为什么?”



“不知道。我回家的时候她刚洗完头发,到处都掉着她的头发。”



“你就打她?”枚冷笑“你不爱她是吗?”



“我不知道什么爱不爱。高中的时候我们和镇上的学校搞联欢,我唱了首歌,她就认识了我,她自己出钱帮我请音乐老师,后来我还是没考上音乐学院,她倒是怀上了我们的孩子,他父亲是镇上的土皇帝,家里很有势力,她家的人要她和我断了关系,她不肯,和我出来打工。孩子就扔在我家。”



“她头发很长吗?”



“她为我留了八年的头发了。”



“打得厉害吗?”



“不知道,我胡乱打了一通后就揪着她的头发把她赶出去了。睡了一觉起来她还在外面,我又把一身泥水的她抱回来,帮她重新洗了头和澡,抱着她哭。”

唐没看枚一眼,自顾自说:“我两几年总是打她,认识你的半年多时间里,都没打过她,可是,昨天晚上,我又忍不住了。”



昨天晚上,枚趴在窗前,看闪电如霹雳,心中还觉得非常畅快。据说那样的雷电打死过好多人。而那个女人被他老公暴打之后扔在风雨之中,怎么就没点反抗呢?想到这,枚的心里一股冷气冒了出来,冷冷地说:“你和她离婚吧。”



“离婚?你想得太天真了吧?我就没同意过和她结婚,只是她一定要跟着我。现在和她离了婚,她还有脸回去吗?”唐说完,站起来就径自走了。



“唐,唐!你记着,不管你会不会唱歌,我都从来没有看不起过你!”枚冲着唐的背影喊了起来,于是唐停下来,微侧着头说,“今天去我家吃饭,车间里的女孩都去,我调到广告部去了,以后不再会去车间了。“






那天晚上枚见到唐的女人,坚持让她放下盘起来的辫子,居然长及膝盖。额头的一绺短发掩饰了眼角的青痕,长衣长裤,很温柔的笑。那天晚上,在唐家玩到很晚,枚破天荒的主动和车间的那些女孩子说话,对外面的世界,这些不太会说普通话的广东小姑娘充满了好奇,临到走时,杯残狼籍。

半年后这个风光一时的乡镇企业宣布停产,枚所在的车间放起了长假。宣布消息后,枚独自来到小冲旁,看那污秽的水缓缓的流着,想着人证里的高仓健,想着他是凭着怎样的毅力而没跳下那座高楼。那么,枚的草帽呢?



不知道唐什么时候来的,等到枚感觉到时,唐似乎已在她身后很久,好长时间不见唐了,他还是那样,挺直个腰板站立着,看着枚,递给枚一张白色的打印纸,转身走了。枚打开纸,那些用力刻划的字如树根一样盘踞在纸上:







有没有告诉过你,和你在一起的世界会象诗一样美丽,我没有任何奢望,只想有人能为我的小诗谱上一曲。


有一个美丽的姑娘



她悄悄地来到我的身旁



我们一起散步在小河边



小鱼在清澈的水里流淌






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



也不知道她要去何方



我们一起散步在小河边



蓝天上有白云在游荡






我们一起唱歌



她的笑语如春一样明亮



我们一起散步在小河边



心却在远方迷茫






你还好吗?



我的美丽的小姑娘



我们曾经散步在小河边



现在已是天各一方









枚看完,笑了,随后把那张纸折成一条小船,扔进了小冲里,看那张洁白的纸沿着污水飘远了。












(全文完)



问候在异乡的每一个朋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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